一个人、民族、国家以至社会，不免、或竟必定要时常回下头，回眸瞻视自己其所来处，或为简单的闲情逸致也罢，或为槌心蚀骨的痛定思痛也罢，抑或出于纯粹理性之先天本能，只是为要搞一个懂：为什么？以此引导心灵走出蒙昧，进达明白，从而整理步伐，努力把接下来的路走得更有道理些，更多些把握。
回看，却没那么简单，更莫说反思。最好有一位好向导在前引辔，捷足而健行，事半功倍。不然，肇域广大，茫漠无边，来时让你迷踪失路，回游更其逡巡失据鬼打墙，陷你走不出来！你或则浅尝辄止，畏途亟返，一无所获；或则瀚海孤泳，离尘远俗，忘世不返；还有一种那就是，读了些些书，未能使人变得宏豁通达，转而虚火偾张气焰，执一孔之见以为拿住了天理，断章取义，腾沓叫嚣，欺天罔人，不知世界尚有他人聪明，就有些可鄙而且可怕。
回看，反思，不特需要才学乃至智慧，同时需要德性，要有一颗悲天悯人、淳和博大的世界之心。纵观古今，邓小平晚年所为，其殆庶几乎。而汉武帝晚年所谓政策转向“守文”，那只不过是猛兽老了，实在再折腾不动，丁点儿无关乎“反思”！近日读崔济哲君新书《闲话帝王》，其中《汉武帝晚年走火入魔》一篇对此有极沉痛的记述，读后感觉向来传为宏图大略彼伟大帝王，直魔王耳，都不能称为人类，而迄今仍崇墉百雉，受尊若神，何也？《闲话帝王》，似闲而实谨，外闲而内峻，形闲而神超。有学，有识，有德；通涉，通辩，通脱。可称文化导游，良师益友。跟上它试回睨伫盼数千年中国历史，开眼，提气，健心。
这书其实很不好作！中国帝王夥矣，据书前《序》引柏杨话说：古代中国一共出现559个帝王。如此大一个伙仗，皇皇二十六史，积简充栋，差不多都说的是这杆子人、以及与这杆人有关之人有关之事，如今却想在单本一册书中将来说一下，却复从何说起？惟大手笔能自在，是真文章不慌张，作者自有自己一套措之之道。三千年浩浩历史，五百尊金头罗汉，他清风滑水，一眼刷过，然后从容由其从中扽出二三十枚来作标本，覃思审识，条分缕析，“扬之水，白石凿凿”，而让中国历史的“那一面”清晰明白地呈现于读者面前，无所隐遁；就在真实不虚看清历史“那一面”的同时，向来昭彰于当头对面的历史“这一面”，遂自旧雨而新识，获具新含义，有以新理解。呜！谋学有术，好技道！
《闲话帝王》闲说而缅述的第一类帝王是那些皇皇大朝巍巍神王，真鳞真爪真“龙种”，所谓异质天禀雄才大略之命世之主。中国人对这几位祖宗爷甚至比对隔壁的邻居还更熟悉知详，他们是：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清高宗。连起来，秦汉唐宋明清，六朝备列，一部中国史的最主体部分基桢立定于地，光焰闳耀于天，赫赫炎炎，千秋不歇，而让吾生也晚的后来中国人感到一种长久的荣耀，赞叹之不足讴歌之，讴歌之不足膜拜之，自称为汉人唐人，龙的传人，矜名自伐，呶呶不休，以迄于今。虽然人早已变为枯骨几百几千年了，而真神不灭，他们仍然是货真价实当之无愧的吾皇万岁；实在万不成岁了，那就“再活五百年”再不能少了，戴上扩音喇叭，在那里可了劲嚎。——此为历史的“这一面”，是乃有人故意把定姿势，而让历史呈现、展示于世人的这一面。那么，翻过这一面，历史的“那一面”又是怎样的呢？《闲话帝王》试着为我们调出一个侧面（尚不敢说是完全的背面），却见：
祖龙秦始皇，终生剑不离身，孤胆无情，宰割天下。千古一帝，千古一霸。
汉高祖刘邦，无赖出身，独擅攒气抟伙，纵横天下。千古一智，千古一狯。
汉武帝刘彻，铁石心肠，杀人如麻，至死无悔。千古一雄，千古一魔。
唐太宗李世民，模范帝王，手段残忍，毒于蛇蝎。千古一明，千古一黑。
宋太祖赵匡胤，逆夺而顺抚，诈取而诚守。千古一文，亦千古之一伪。
明太祖朱元璋，捐命以搏天下，泼命以守天下。千古一氓，千古一毒。
清高宗弘历，极端的家天下自以为是，极私貌公。千古一聪，千古一盲。
——这就是向来为我们歌颂膜拜的盛世英主，他们的“另一面”。不愿相信吗？然而却是事实！由是，就在这些命世英主创立千古盛世伟业的同时，也给国家社会埋下无可估量的祸患前因。始皇帝铁血治世，二世而亡，而将整个中国推入尸山血海的铁血混乱深渊。不错，他们嬴家基本上是被灭族绝种了，也是受害者；但全国人民呢，又无辜怨死多少？多少社会财富被无情毁废？这账要不要算在彼英主的头上？汉武帝为抗击匈奴，将全国动员为一架战争机器，不动、怠动、误动者皆死！匈奴被逐，就将本国乃至他自己的朝廷和宫廷树为影敌，继续疯狂发动恶战恶斗，杀人如割草，灭族呼吸间，地狱恶鬼为之闻风丧胆，屁滚尿流！结果在他身后，国家政治系统全面紊乱，好久入不了轨道；国用枯竭，民生凋敝。武帝朝达致鼎盛，同时亦由盛转衰，走上下坡路，苟延待亡而已。与汉武相似又相异的另一位皇帝是清高宗乾隆皇帝，相似的一面是二帝同为“盛国—衰国”之主，不同的是，汉武致衰国家是由于疯狂，乾隆衰国则由于极度的自大与极度的自私，而使他成为一位典型的“眼明心盲”者，耗竭国家财力以遂个人一己之骋心逐意且不论，以杀人灭族残酷手段禁言封口且不论，尤其将国家政治锁锢在一条错误的轨道方向上，愈行愈远，愈走愈死，终至走向万劫不覆的绝境死地。但那时他却已寿终正寝，踌躇满志而含笑九泉呢！
公平说，刘邦诛灭暴秦，开两汉盛世伟业；唐太宗将中国古典社会推向极盛，立中国历史帝王盛德之极；宋太祖结束五代混乱，使中国重新步入秩序系统，达中国历史守文、经济及科技之极；朱元璋驱逐异族，再复汉官威仪于中土，开有明一代近三百年江山王业。彼四人者，诚为不世之雄，阙功至伟，值得称颂，膜拜一下也不过分。但四人之德性同时也确乎大有亏骞，实难以忽略不计：汉高之伧劣鄙野，唐宗之残杀亲族，宋祖之阴谋诡诈，洪武之屠灭人命——夫“德侔天地，皇天佑而子之，号称天子”者，“盛德煌煌，能行天道，事天审谛，故称皇帝”者——所谓真命天子，真龙天子，难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吗？难道就可以以一句瑕不掩瑜、眚不掩德为由一笔抹平轻轻原谅过去吗？天德何在？天理何在？《闲话帝王》代天人古今同此一问！
至于说功无立秦皇汉祖毫芒之微，业未建唐宗宋祖发末之渺，惟因或由祖上传继而帝，或由“无赖、兵痞、流氓、马夫、驿卒、和尚、贫民、囚徒、挑夫、衙役、酒徒、赌棍、失势的军阀、落第的秀才”出身（《皇帝的龙鳞》），只凭了其无赖狡诈、赌徒搏命功夫而侯而王而帝者，这一类帝王，则莫谈什么功业德性，直天地之溃疡，历史之疮疤，是为人类的羞耻，“金盆狗屎”乃尔！秦二世，汉成帝，后赵石虎，南朝宋废帝，南陈后主，后梁朱温，后晋石敬瑭，明武宗，弘光帝……不要数了，读者自己细看书去。憋气。
憋气也还得问，以这些无价值人主为主导的中国历史，在全部中国历史里是不是只是例外，仅占少数？回答是极为让人沮丧的，答：非也。倒宁可说是一种必然，其总占数一定不少于四分之一！即以南朝刘宋为例，宋武帝刘裕身后八个皇帝，“几乎个个都是狗粪皇帝”。（宋文帝应属例外。史称：南朝文化，至文帝时最为称盛。）
客观地说，帝王集人世全部威能于一身，极威风荣耀之至，却实不好当，不好过。《闲话帝王》以一种博大的同情和理解专门写了这么一类帝王：明崇祯帝与清光绪帝可称为中国历史上最勤政最发奋的一类皇帝，而他们都以悲惨结局收场。让人唏嘘感叹：那些由猪狗皇帝当国的王朝有一万个理由该亡，却偏偏苟延不亡；驯至末代，出了一位有为之主欲有所振拔，这时王朝却没得救了，只好由他来承接这失败的恶果。是为祖宗作孽，恶报于子孙。除了同情，诚不知出何词予以置评。宋襄公却被人误解，连一份同情也得不到。而其实，他不是愚蠢的失败者，倒是一位宁败宁伤也要坚守道德礼义，令人肃然起敬的最后的守道实践者。后人嘲笑他，不是断章取义，就是胸中无义，单以成败论是非。子曰：“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智是可以学习养炼的，愚却绝没办法学会。愚，有时也是一种德，是善。后汉阿斗几乎就成为愚懦的代名词，但他只是庸而已，而恰恰因为他的庸，成就了中国历史上一位几乎成为智慧化身的神奇人物，他叫诸葛亮。可以说，阿斗有多庸，诸葛亮就有多神。二人成反比例互相成全，在诸葛亮智慧化身的背后，有阿斗先生一方关键的垫脚在！抽去这方垫脚，试让孔明先生到伟大的秦皇汉祖手下干干，发挥发挥他聪明才智，保证不出三个回合他就灰飞烟灭，没入尘埃之中！原来这世上啊，并不只是踩在巨人肩膀之上可以成就伟大，倒宁可说更经常的是：欲出人头地超凡脱俗必先将弱者踩于脚下！——这一笔最为《闲话帝王》的神来之笔！古往今来，说三国的人岂止过江之鲫，说三国的书籍文章岂止汗牛充栋，而就在这么拥挤的书论场中，作者竟能放出独到眼光，辟得自己寸席之地，慧心而绮思，壮意而俊笔，粹然卓得文章之妙，洵乎无以名之，只好借用《诗经》一句成语来点个赞吧：“洵美且都”！
读到这里人们不免发生疑问：中国历史如此绵瓞漫长，却是由一群这样的人在当国领头，好皇帝三分烂，烂皇帝满身疮。为什么会是这样？回答是，这是由“帝王”这种制度造成的。这种制度，它把人间所有权力集中赋予一人，以此来实现整合人群、统一国家社会之目的。同时它把权力的来源追溯至天——天赋君权，从而获具无可置疑的神圣性。权力就是力，度量一下，它有多大？理论上说，它就与社会群体加在一起所产生的那个合力相当。试想，这是怎样超级巨大一个力！将如此超级巨大一个力充给一位血肉之身的具体个人，即使是金刚也将发生扭曲变形。这是一种必然。
既然如此，何以中国历史，朝兴朝落，却一以贯之，续续数千年，创造灿烂文明，并没有发生中断，改道他适？我的答案是：由于有强有力的“文化监国”（见拙著《中国传统文化的自然根源》第一卷《天格》）。中国文化，既创造了“帝王”这种组织制度，同时也创设了对此种制度在其实际运行中时时予以强有力的监护机制，以保证运行的持续、持久。文化监国，系由“士人”以“道统”自任，来实际担负。比如诸葛亮之“辅”刘禅，魏征之强谏唐太宗，均属此类。又如，明朝一位县学小官叶某上书谏朱元璋宽刑，朱元璋以为讪谤，将叶某抓起来刑讯：“有无主使？”答：“有。”问：“谁？”答：“孔子，孟子。”当代彭德怀万言上书也应归入此一范畴。不同的是，权力的神圣来源不再定为天，易为“人民”；道统之祖至圣先师不再是孔孟，易为马列；社会的终极目标不再是尧舜，易为共产主义。构件有变，而模块结构仍旧。
文化监国，实为一种驯兽师生涯。皇权，那是比猛兽更其凶猛万倍的魔兽，想欲驯服它进入规范，一代接一代中国士人鲜血流成河，前仆后继，人头铺路，才使中国历史绵延赓续，文化创造灿烂辉煌，而为今日的我们骄傲，歇会儿接着骄傲。但人生毕竟不能只是凭了祖先骄傲就算完事，我们肩上担着我们的责任和使命，要我们为之努力，为其献身，让未来的中国人也为我们骄傲！崔济哲先生博学慎思，凌云健笔，希望什么时候能把这个群体来好好写一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碧血苌弘，德范永存！李维加函心是寄。
